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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OOC,黑暗文慎入

*服用後不適恕不負責

 

 

你在谷底
有人經過
停下來看了你一眼
你以為那
就是愛情
——《童話II》潘柏霖
 
01
 
安惠真把那人從煙霧縈繞的浴室裡撈出來時,自己也狠狠嗆倒了。
 
在劇烈的咳嗽中不忘將濕了水的毛巾捂住那人的口鼻,當她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往門邊走的時候,知道自己這下子一定會被好友揪著耳朵罵一輩子。
 
如果還有一輩子可以過的話。
 
抱住那人的感覺就像是以往在家裡抱住從洗衣機裡撈出、還沒脫水的雙人用棉被那樣艱難,她的腳步踉蹌了好幾下,但是她粗喘著氣,硬生生的用意志力生出一絲力氣,拼了命的把對方跟自己拉離這個已被濃煙包圍的房間。
 
她用肩膀頂開後樓梯的門時,有逃生中的男人發現了安惠真跟她懷裡昏迷不醒的人,自告奮勇的將她抱起,安惠真終於能夠鬆口氣,慶幸不用扛著這個跟自己體重相若的女人跑下13層樓。
 
那人終於被送上了救護車,安惠真也跟著上了車,邊報上那人的個人資料邊被救護員分神斥責不該擅自闖入火場。
 
她怎麼能不進去?苦笑,眼睛落在那人跌出了擔架床的半隻手臂。
 
白皙的手臂被一條深一條淺的暗紅血痕弄得斑斑駁駁,像日久失修的老房子。
 
安惠真似是發怔又似是思考的凝視那手臂很久很久,最後才執起那隻手,塞回鮮紅色的毯子底下。
 
她一時分不清楚到底是毯子比較紅,還是那人流過的血汗淚比較鮮艷。
 
02
 
「為什麼要救她?」
 
安惠真看見好友丁輝人幾乎是用棒球選手滑壘的速度闖入了病房,顧不上應該要保持安靜的規條就劈頭大罵。
 
坐在床邊椅子的安惠真沒有制止好友的吼叫,只是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捏一下。
 
「放心,我還在。」
 
她被濃煙嗆到導致比平日更沙啞的聲音響起的同時,丁輝人就哭了。
 
「瘋子、瘋子、瘋子!」
 
她全盤接受對方的捶打跟怪責,丁輝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樣子總是讓她有回到家的安心感。
 
安惠真抱緊了丁輝人,把她沒有說完的擔心跟焦慮都溫柔的收入心底。
 
她的眼睛越過輝人瘦小的肩膀看見仍然躺在病床上,臉色快要跟蒼白的牆紙融為一體的那人,心臟以若有似無的刺痛感揪緊了她的神經。
 
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答案的,包括自己對那人的義無反顧、包括那人對生命的唾棄、包括丁輝人對自己的期待和失望。
 
她牽了輝人的手走出病房,情緒已經稍微平伏的好友抽著隱約發紅的鼻子,跟她去了醫院的飯堂,她們各自點了杯咖啡,相對而坐。
 
「黑金吶,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會阻止你做任何事的,對吧?」
 
「聽我一次,我只會求你一次。」
 
「離開文星伊吧,拜託你了。」
 
丁輝人用無比悲傷的眼神看著她,安惠真卻攪拌著明明沒有加糖加奶精的黑咖啡笑了出聲。
 
03
 
那人叫星星,天空裡一閃一閃、距離地球不知道隔了多少個光年那種。
 
本來是個很普通的名字,但是偏偏星星後面跟了個伊字,伊人若星,硬生生的添上幾分空靈感。
 
安惠真會說,文星伊的父母懂得改名字的藝術。不像自己以意外的形式突如其來的降生在地上,被嚇得手足無措的媽媽倉促地改了個市場名字,害她連被改的暱稱都爛大街一樣普通。
 
「名字爛大街,總比別人會以為你的名字是假名好吧?」有次在酒局裡,文星伊抱怨著自己獨特的名字為她帶來過的荒唐麻煩,安惠真聽得興致勃勃,那人卻厭倦地蹙眉,說如果不是懶得改,成年的時候就去改身份證了。
 
「不是啊,你的名字很好聽。Moon、Byul、E,有月亮有星星,很美。」
 
文星伊本來要打開啤酒拉環的手止住了,安惠真記得那晚是在自己公寓的屋頂喝的酒,天色很好、甚至能夠看到幾顆特別閃亮的星星,她正想問文星伊在發什麼愣,卻冷不妨看見那罐握在對方手心的啤酒摔落地板,鋁罐撞到水泥地時發出一聲鈍響。
 
她想要彎腰把罐子拾起時,文星伊撲過來吻住了她。
 
說實話,她本來是個直女,直到被文星伊那個酒意與感激混合的吻打亂了為止。
 
04
 
文星伊這麼一睡,睡過了十四個星辰起落的日子。
 
她醒來的第一句話——聽護理師轉述給下班後趕來的安惠真——是「你為什麼救我」。
 
她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句話,直到想起那是好友在病房裡聲嘶力竭地喊過的。
 
提著一袋蘋果步近床邊的時候,虛弱得手臂也抬不起的文星伊,僅僅只是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安惠真不理會她眼裡的怨恨,也不甚在意文星伊在那之後便被頭轉到另一方向,執拗地不去看自己。
 
她把碟子洗好,用帶來的水果刀慢悠悠的削蘋果皮。
 
一圈不帶果肉的鮮紅外皮無力地垂下,伴隨著安惠真旋轉蘋果的動作圈圈纏繞,直到完全剝離為止。
 
鋒利的刀子毫不費力地把果肉俐落的分離,扔掉果核之後,安惠真蹺著二郎腿開始吃起蘋果來。
 
她吃得吧唧響,連嘴嚼的聲音也清清楚楚的傳入文星伊的耳邊。
 
一塊、兩塊、三塊,一直到剩下最後一塊的時候,那人終於把臉轉了回來。
 
「……探病的時候,不該是削給病人吃嗎。」文星伊忽然的哀怨,瞅著她手裡的蘋果,輕咬乾燥得快裂開的嘴唇。
 
「對於擅自停藥的人為什麼要對她好?」安惠真像是聽到了有趣的提問般挑起一邊眉毛,畫過的妝讓她顯得份外強勢。
 
文星伊吸吸鼻子。
 
「我錯了。」
 
細如蚊蚋的幾個音節響起的同時,安惠真將早已切成可以一口放進嘴裡的蘋果塞進她的嘴裡。
 
05
 
說來可笑,文星伊其實是她第一份工作遇到的上司。
 
那時候的自己剛從大學畢業,就職的壓力使她藥石亂投的胡亂往不同的公司丟履歷,而她誤打誤撞地進了的就是文星伊所在的設計公司。
 
她唸的是跟設計無關的專業,所以也不是以設計師的身份被錄取,她是文星伊的特別助理。
 
所謂特別助理的意思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傭人。
 
上班的時候在文星伊的左右寸步不離,下班了也會隨時被日理萬機的文星伊用訊息轟炸。
 
其實她討厭過這個工作狂上司,工作時像是嗑了藥一樣不知疲倦,罵人的時候那雙眼睛閃過的青光刺眼得滲人,但是有時候又會摟著下屬的肩膀笑得春暖花開,下大雨的時候甚至會開車來樓下接她上班。
 
因為是助理的緣故,她被逼著對文星伊的一切瞭若指掌。她喜歡喝什麼咖啡,對什麼食物敏感,下午三點鐘會出現在這城市哪個角落,喜歡用什麼方式被叫醒,安惠真都隨著工作的年期增加而逐漸了解。
 
文星伊那天早上在辦公室砸爛她花了三小時拼好的柯基圖樣樂高積木時,安惠真剛好拿著包包進公司,她們兩人四目交投了三秒,文星伊便怒氣沖沖地踩著滿地的積木向她衝來。
 
她的肩膀被抓住的同時,她聽見了文星伊附在她耳邊的大吼:「為什麼!為什麼不能現在就有顆石頭掉下來砸死我算了?!」
 
她手臂戴著的智能手錶因為探測到主人倏地飆升的脈搏跟血壓開始嗶嗶作響,繼而響起的是她辦公室的電話。
 
安惠真奮力地拉開了情緒失控的文星伊接起電話,一把陌生的聲音響起:「喂?您好,我是文星伊的精神科醫生,不管您是誰,請您按我的指示做。」
 
06
 
文星伊有一個秘密,一個只有她的特別助理才知道的秘密。
 
那個早上她從自稱醫生口中的人知道了一個陌生的病名:躁鬱症,也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文星伊每逢週六都會推拒所有應酬跟邀約,在日程表裡空出兩小時的時間去某個地方。
 
安惠真一度以為她是在哪裡金屋藏嬌了,結果她去的地方藏的不是妖媚的美貌女子,而是她破碎模糊的心。
 
於是她不再在早上時給文星伊遞黑咖啡,而是一杯溫水跟藥丸,文星伊發脾氣的時候她會給她遞上一顆糖,「你知道我是對的,是嗎?」
 
無話可說的文星伊有時候會乖順地垂下眼簾,吞下那顆讓她愁眉不展的藥,把那些無處安放的情緒也一併嚥下;也有時候她會像那天早上般亂砸亂扔,然後在安惠真蹲下收拾時嚅嚅地道歉。
 
她蹂鬱症發作的時候,時而像個興奮的孩子,喋喋不休的說著未來十年的企劃如何把公司壯大,時而像隻瑟縮在風雨裡的棄犬,彷彿沒有明天的抽泣。
 
安惠真知道文星伊是個定時炸彈,與其待在她身邊不知道何時爆炸、殃及池魚,不如趁早離場。
 
打好的辭職信一直躺在她的抽屜裡,她想鼓起勇氣辭職的那天,家裡捎來了一則消息,一則噩耗,讓安惠真眼前一黑倒進了剛好拿著文件走出來的文星伊懷裡。
 
07
 
文星伊批准了她喪假的申請,還開車把她送到了回全州的車站。
 
她敬愛的叔叔因為車禍離開了人世,安惠真坐了多久的火車就哭了多久,她從玻璃窗的反射看見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全身脫力、每一塊骨頭卻彷彿被誰用力扭著般無比疼痛,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活著。
 
直奔全州的老家,他的爸爸在看見自己女兒步入家門的瞬間,堅強如鐵的他也紅了眼睛。
 
安惠真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她在爸爸懷裡嬰孩般哭泣,在死亡面前她突然變回了軟弱無能的孩子,無法保護自己、更無法保護身邊的人。
 
喪事很快便張羅完畢,韓國傳統是人死後七天內必須下葬,安惠真收拾著一些叔叔生前最喜歡的衣服跟食物,還附上了一張單程的、前往紐西蘭的機票,那是她叔叔曾經無比嚮往的地方,她曾經和他約定過有天要一起去旅行,看遍那兒的風光景色。
 
遺憾是越努力捉緊這碎片越難令它重現。
 
爸爸按下確認焚燒的按鈕時,安惠真想要喊不要,想說叔叔也許還活著,不要按,按了就真的無法回頭了,但是所有話都哽在喉嚨裡,酸澀如硫酸的是心碎抑或不甘,她連哭聲都無法宣之於口。
 
叔叔下葬後,她無法入睡也無法起床,僅僅只是張開眼睛便已用盡了所有力氣。
 
她第一次明白何謂行屍走肉,忽爾理解了文星伊那天早上聲嘶力竭的絕望。
 
08
 
經過兩星期的觀察和醫生評估文星伊的精神狀態後,她終於被批准出院了,安惠真特意請事假來接。
 
接過她並不多的行李,她們並肩走往醫院不遠處的車站。
 
「你不覺得奇怪嗎?城市裡最多花草的地方,居然是在這死亡中轉站。」越過綠化帶時,文星伊倏地說道。
 
死亡中轉站,安惠真發現文星伊不愧是個聰明人,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無論如何悲觀厭世,似乎都不太能反駁。
 
至少不是她能反駁的話。
 
「不奇怪啊,地獄裡不也有彼岸花嗎?」
 
安惠真的回答讓文星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對喔。」像個得到滿意答覆的孩子。
 
她們倆一直都不忌諱死亡這話題。
 
那年安惠真結束叔叔的葬禮後回到了首爾,她開始恐懼獨對租屋處的四面牆,害怕一個人,更害怕響起的電話鈴聲。
 
所以她開始了陪著文星伊在公司裡沒日沒夜的加班,再怎麼侷促,至少有像齒輪般運作著的文星伊。
 
似乎是懂得她反常不下班的理由,文星伊也總是會披著西裝外套,陪她在凌晨兩點鐘的街頭吃著熱騰騰的辣炒年糕跟她不該喝的刺激酒精。
 
在一個微醺的晚上,安惠真第一次不帶敬語的問她上司:「文星伊,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不懂心理學,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但是那句直白得赤裸的話卻打中了文星伊的心,好像終於有人戳破了這層沒人敢碰的保護膜,把裡頭憋著的毒氣都一口氣的暴露在空氣裡。
 
文星伊用力的點頭,哭完了又伏在安惠真的肩膀上傻傻的笑,「嗯!我想死,超級想死!」
 
安惠真握住她微涼的手,不附和也不反駁,只是和她一起抬頭看著被烏雲遮了大半的月亮。
 
後來,文星伊每個週六回醫院複診時都會帶上安惠真。
 
「我會另外給你加班費的,請你陪我吧。」
 
「不用加班費了,我們不是朋友嗎?」
 
那時候安惠真也有點傻,不明白文星伊豐厚的身家不在意那點零錢,只知道她們是特別的朋友。
 
她保守著文星伊的秘密,文星伊理解她的遺憾。
 
她們就像兩塊缺角的方體,勉為其難地擠進對方空出來的縫隙裡,假裝感受不到因為不貼合而漏進的風聲和涼意,欺騙自己,這樣就很好。
 
09
 
情緒病猶如四季的天氣變更,有的時候有跡可尋,有的時候莫名奇妙,說來就來。
 
安惠真守在文星伊身邊的日子裡,看見了更多超過職場同僚應該目擊的畫面,更遑論是有明顯職階之別的她們。
 
所以她終究辭了職,找另一個比較單純的職場。
 
文星伊有些慌,在她倒數離職的一個月裡幾乎一半是發脾氣、一半是近乎卑微的討好,安惠真看她的臉色比調色盤上的顏色還要豐富多變,然而她依然認為自己做的決定沒有錯。
 
她離開了公司以後有一陣子因為忙於適應新職場,只能在睡前十分鐘傳訊息給文星伊聊聊天,她的對答正常,安惠真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甚至樂觀地認為自己的離去果然幫助了文星伊穩定她的情緒。
 
直到某個晚上文星伊開了車來到她的租屋處樓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黑金吶,我想見你。」
 
文星伊佇立在昏黃的路燈下,瘦削連影子伏在她腳前也顯得無比高大,彷佛隨時能夠把她吞噬那樣。
 
她快步走近,想要把這個人拉近自己,卻看見了她純白襯衫底下滲出的血色。她緊張地扯高文星伊的衣袖,才發現上面大大小小的血痕,有的傷口已然癒合,有的傷口則還有血珠冒出,有的甚至在還沒癒合便又被割開。
 
這些傷口過於怵目驚心,安惠真竟反應不過來,就這樣跟文星伊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她把她塞進副駕駛座,毫不猶豫地往醫院的方向直踩油門。
 
那晚文星伊靜靜的坐在急救室的床上,手腕已經被醫生包紮好了,沒有大礙、也很幸運的沒有細菌感染,只是流了點血加上營養不良,所以需要輸液云云。安惠真心不在焉地聽完醫生的吩咐便又回到文星伊身邊,她正要說些什麼,一直木訥如石佛的文星伊卻抱住了安惠真,「太好了,你終於關心我了」。
 
她在笑。
 
自己卻哭了。
 
安惠真繼叔叔的驟逝後,再一次從文星伊身上體會到內疚與自責,她又犯了以為正確的彌天大錯。
 
每次她轉身離去,都以為是為了更好的未來,現實卻狠狠地打她的臉,一次又一次的宣告她的自私與無知。
 
丁輝人說她傻,說她對文星伊沒有責任,然而安惠真知道,她對文星伊有責任,因為是她在文星伊最脆弱不堪的時候,路過了她身邊,目擊了一切。
 
從此她再也沒有偽裝的力氣。
 
是她。
 
都是因為她。
 
安惠真於是開始了自己的贖罪之路。
 
10
 
人心很奇怪,不過也就是一個負責供血給身體不同部位的器官,卻好像有靈肉一樣,會疼痛、會哭泣、會破碎。
 
安惠真曾經陪過文星伊一次回她的老家,文星伊是家裡三個女兒中的長女,從她踏進玄關的瞬間,安惠真就感受到她戴上了長女的面具,對妹妹說話時用命令式、對父母親恭敬又體面,還有空檔顧及到自己這個外人的感受。
 
她第三次被文家父母關愛自己是做什麼職業跟感情狀況的時候,文星伊巧妙地用妹妹的戀情轉移了話題,比文星伊小兩歲的妹妹臉紅耳熱地否認又跳腳,片刻前的尷尬與拘謹也隨之消散。
 
晚飯後,文星伊領著安惠真進她的房間,房門關上的一秒,文星伊的表情也終於垮了下來。
 
安惠真張開手臂,將那個好像散架了的人緊緊抱住,文星伊似是把全身的力氣都放掉了一樣攤軟在她身上。
 
「你的父母,對你要求很嚴格嗎?」
 
這句話讓文星伊後背一凜,她搖了搖頭,然後又點頭。
 
安惠真看見小小的房間貼滿了文星伊從小到大拿過的獎項,大如運動會冠軍、小如結繩花比賽優勝獎,都一一裱好框起。
 
剛剛在客廳裡文星伊大學畢業的證書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還有她曾經拿過哪些設計大獎跟報章報導,也全部被列印出來貼好,安惠真在文家父母的解說下,幾乎快速地了解完文星伊大半輩子的經歷。
 
文家父母一字一句都充斥著對長女的自豪,在他們嘴裡的文星伊像是完美的機械人,從不出錯、沒有醜態。
 
於是她懂了,因為人無完美,假裝完美所以才疲憊不堪。
 
安惠真沒有再細問,只是抱著她,用不合乎童謠的聲線唱著性感版的鯊魚誦,逗得文星伊笑得翻過去了,她才輕輕吻上她的額頭。
 
11
 
記憶會流逝,感覺卻長存。
 
曾經受過的傷會隨著時間過去而淡忘,但是不代表我們的身體忘了、潛意識也忘了,有太多童年的陰影始終在我們三步之遙,真實而殘酷的影響著我們,只是那鬼崇的陰霾如同影子一樣難捨難離卻又難以察覺。
 
出院後,文星伊的病情依然時好時壞,晴天時她會因為最無聊的小事笑得喘不過氣,陰天時會因為一顆意外壞掉的燈泡頹喪不已。
 
參加了一次舊同學聚會的安惠真,在聽說了催眠治療的介紹後,決定安排文星伊做一次催眠治療。
 
以文星伊自負又不信任他人的性格,光是讓她踏進診症室讓安惠真的三寸不爛之舌都快要磨破了,對方才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跟她一起去。
 
沒有電影裡見過的神秘陀錶,只有治療師溫和而平靜的聲音,逐步引導著文星伊放鬆身體,進入自己的深層記憶裡。
 
她不安的呼吸聲很快平伏,緊攥的拳頭也不知不覺的鬆開了,安惠真坐在一旁靜靜的看,她忘記了上一次看到文星伊用這種安穩的表情閉上雙眼是什麼時候了。
 
文星伊睡覺的時候總是眉頭深鎖,緊握著拳頭,緊得手背上青筋條條凸起,像是與整個世界搏鬥一樣充滿警戒與恐懼。
 
她聽見治療師讓文星伊慢慢回到童年時的自己,讓她想一件關於小時候的事,任何事也好,只要想起來就好了。
 
她的呼吸聲聽起來很像嘆息,像是回憶起什麼那樣,她皺了皺鼻子才緩緩地開口:
 
「小學六年級的那年,我在學校參加了四百米賽跑,本來遙遙領先的我因為摔了一跤輸掉了比賽。」
 
「我一直都很擅長運動,幾乎所有跑步的獎項都拿過了,爸爸媽媽一直以我為傲……偏偏在我輸掉的那天,所有親戚也來觀賽了,媽媽說,你怎麼就不能挑個好的時機輸掉呢?我還叫上這麼多人來看你跌倒呢,丟不丟人?」
 
「很痛……很痛……」
 
她沒說是哪裡痛,但是文星伊痛苦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或許文星伊得這個病,並不是偶爾或是基因錯位:所愛的人的隻言片語,炸開了這條通往黑暗陰鬱的道路。
 
12
 
在安惠真的監管之下,文星伊終於過上了準時吃藥的生活。
 
雖然藥物的副作用也導致了文星伊終日精神不濟、不時就抱著馬桶吐個不停,安惠真比誰都明白文星伊之所以三不五時自行停藥,是因為藥物所帶來的副作用不僅傷害她的身體,也削去了她的意氣風發和自信。
 
以往的文星伊領導著半間公司的運作,她一眼就能在云云數十頁的文件裡找出最細微的錯處,但是這病奪去了她的快樂、自尊和能力。
 
她的病一直是個秘密,除了自己和她的精神科醫生以外無人知曉,然而她反反覆覆的病情跟情緒終究還是引起了公司高層的注意,他們用禮貌而冷淡的語氣勸她自行離職。
 
文星伊不缺錢,但是失去這份工作對她來說,世界再次於她眼前崩塌。
 
接下來的日子,對文星伊也好、安惠真亦然,都是地獄。
 
安惠真每次打開家裡的玄關,如果看到滿盤狼藉,那是好事;如果異常安靜,一陣寒意便會迅速從腳底爬升到脊樑。
 
她感覺她跟文星伊都被困在一間小房子裡,被逼反覆又反覆的回答著那些她們從未學習過的命題。
 
關於人生。
 
關於快樂。
 
關於內疚。
 
關於責任。
 
關於愛與被愛。
 
安惠真知道她們在這場糾纏之中,注定兩敗俱傷。
 
13
 
安惠真參加了一場聯誼。
 
沒有人逼她,也沒有人邀請她,僅僅是在公司看電郵的時候偶爾看見了宣傳,所以按下參加。
 
以往的安惠真可是十分不屑這種「動物式帶有特定目的來交友」的聚會,然而在文星伊連續三晚睡不著在家裡搗亂後,安惠真決定她需要一個出口。
 
一個讓她能夠說服自己還能當個正常人的環境,一個她不用對任何人的所有舉動提心吊膽的場合。
 
「你叫什麼名字?平日有什麼興趣?」
 
「你做什麼工作?喜歡看電影嗎?」
 
對面的那些男人們問著類似的提問,安惠真明知道他們並不真正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但至少她終於可以聽到別人問起關於自己的事。
 
那晚她喝了很多杯紅酒,擱在檯面的手機不斷震動,安惠真一次又一次的掛斷通話要求,最後把手機關上了。
 
最後跟她配對在一起的男人扶著步履不穩的安惠真走出餐廳,對方身上濃郁的古龍水味道撞入自己的鼻腔裡,讓安惠真鼻子癢癢的,想要推開卻又連抬手的力氣都欠奉。
 
像個普通人一樣聯誼,像個普通人一樣喝醉,像個普通人一樣被撿屍。
 
安惠真扯了扯嘴角,眼前的景物因為沉重的眼皮而逐漸模糊,她快要撐不下去了,如果她可以從此不醒來就好了。
 
她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好像看見了一雙踩著涼鞋的腳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14
 
她向來都不跟文星伊吵架,過往是因為身份地位懸殊,現在是因為忌憚於她的情緒,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這次跟文星伊吵架,她的酒還沒完全醒來。
 
安惠真依稀記得自己被男人攙扶著走出餐廳,接著聽見了一輪爭吵,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一部移動中的計程車裡,身旁的人不是剛剛聯誼認識的男人,而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側臉。
 
文星伊手臂交疊在胸前,臉色鐵青的坐在她旁邊,安惠真揉捏著突突漲疼的太陽穴,也沒有先開口打破這片沉默。
 
就算斷了片,安惠真都能夠想像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只盼望文星伊沒有被情緒沖昏頭腦,做出一些無可挽救的事。
 
一直到踏入租屋處的玄關,文星伊跟安惠真都沒有跟對方說過半句話。
 
有的時候,她們的默契就是太好了,連選擇開口的時機都一模一樣。
 
「聯誼是吧?」
「你跟蹤我?」
 
安惠真把自己摔進客廳的雙人床,被軟綿綿的床舖和熟悉的氣味包圍,她隨時都可以頭一歪進入夢鄉;但是顯然文星伊並不同意用這種方式結束這晚上。
 
「你知道你這樣多危險嗎?隨便跟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走?」文星伊一把扯走安惠真抱著的被子,扔到一旁:「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你要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都已經是成年人了,還能怎麼辦?」她挑釁地揚起眉毛,故意地說著會激怒文星伊的話,或是因為被拉走被子了很煩躁,又或是她其實明白文星伊是對的,在那瞬間她的本能反應就是要還擊。
 
「安惠真!你…!」
 
文星伊的脖子青筋突起,總是臉無血色的臉龐突然異常的紅潤,安惠真的吊兒郎當成功撩撥起文星伊本就不甚穩定的情緒。
 
「我只是想像個正常人一樣過活,我錯了嗎?說到底,我跟你算是什麼?憑什麼你偏偏選了我去承受一切?」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安惠真的話把文星伊震得呆立當場,好半晌都反應不過來。
 
這是第一次安惠真那麼大聲的跟她說話,也是第一次,她不再是那個溫柔地拍拍她的背、說出她想聽的話的人。
 
她們兩個沉默地對峙,像是有人把空氣裡所有的氧氣都一點一點的抽乾般,文星伊的表情開始扭曲,彷彿快要窒息一樣抽著鼻子,情緒卻從她所有毛孔漏出,本來就稀薄的空氣變得更加慘不忍睹。
 
最後文星伊轉身就跑,她甩上大門發出巨響的一秒鐘,安惠真也猛然的清醒過來。
 
15
 
半夜響起的電話總是不祥,丁輝人在接起十年好友凌晨打過來的電話時就知道不會是約她去喝個下午茶這種好事,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真正聽見她方寸大亂混雜哭腔的聲音時,自己還是不能免疫的嚇了很大的一跳。
 
當了多年的好友的好處是,對方沒有什麼面貌是新鮮的,丁輝人自問已經見過很多不同的安惠真,但是她的記憶裡從來沒有一個版本的安惠真是如此憔悴而陌生。
 
她披頭髮散的在她們居住的小區到處奔走,像個丟失了孩子的母親般絕望而自責。輝人僅僅只能從電話裡獲得一些破碎的線索,大概就是她們倆吵了一架,安惠真對文星伊說了重話,然後那人就不見了。
 
丁輝人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披到只穿了單薄吊帶裙的好友身上,握住她不停顫抖的手:「不用怕,我陪你一起找。」
 
從安惠真回握她的力度,丁輝人知道自己是她唯一可以抓緊的浮木。
 
她其實很想對好友說「我不就告訴過你了嗎」,但她更明白這不是一個好時機進諫。她扣緊了安惠真的手,領著開始連前後左右都分辨不了的她往文星伊有可能去的地方走。
 
那晚,她們最後在便利店門外找到了醉醺醺的文星伊,她的腳邊堆了三個空掉的燒酒瓶、一打啤酒,天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樣的速度把這些酒精灌進喉嚨裡的。
 
安惠真遠遠的看到文星伊,就迫不及待的鬆開了自己的手往她的方向衝過去,看到她抱住酒氣燻天的文星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丁輝人只好背過身來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一直不喜歡文星伊。
 
在安惠真意外地發現她的情緒病之前,丁輝人曾經跟這個商場裡意氣風發的女人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候的文星伊打斷了她們兩個的午餐聚會,拉走安惠真陪她去開會議。
 
安惠真被推著走,丁輝人吃到一半的烏龍麵也被逼放棄了,她目送她們倆離去的身影,文星伊回頭看了她一眼,那雙細長眼睛裡冒出的火光,丁輝人一秒都沒有錯過。
 
丁輝人知道好友戀愛的黏人跟依賴,可是比起那些過於無情的男人,她更加害怕這個看來無害的瘦弱女子。
 
當一個旁觀者最可怕的是,你縱然可以看清整盤棋的局勢,然而你永遠無法出手改變棋局。
 
她恨死了那樣的自己,更恨一頭裁進泥沼裡的至親。
 
而她明明就知道丁輝人永遠無法對安惠真置之不理。
 
16
 
“慎重的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你不是鋼鐵人,這是我最後的勸告了。”17:03p.m.
 
安惠真反覆地查看這條已經看了不下百次的訊息,這是輝人三天前發過來的,她一直沒有勇氣回覆。
 
經過那晚的騷亂之後,安惠真對待文星伊更加小心翼翼了,她知道自己的話對方永遠不會忘記,儘管她這次裝若無其事裝得很逼真。
 
如果道歉了就能夠什麼事都沒有的話,那該有多好?
 
但是潘朵拉的盒子已然打開,即便是清醒中的安惠真,都不能否認那些醉後吐出的惡言的真實。
 
她跟文星伊什麼都不是,而她,確實累了。
 
她不快樂,安惠真也開始對這詞感到陌生,比起笑她更常皺眉。
 
開始厭倦了跟朋友見面,更加害怕回家面對父母,安惠真自成年後,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成為了一個她看不起的懦弱大人。
 
那晚她提著兩碗內臟湯回家,如常的提醒文星伊準時吃藥,她們兩個無言地吃完那碗已經涼了不少的熱湯。
 
飯後文星伊趴在安惠真的沙發床上,懷裡躺著丁輝人送給她的小獅子玩偶在看電視。
 
「星伊歐尼…」
 
「嗯。」文星伊坐了起來,表情平靜,若不是安惠真看見了她更用力地摟緊玩偶,或許真的會對她的冷靜信以為真。
 
「你有考慮過,跟家人坦白你的病情嗎?我覺得,你很需要他們的支持。」安惠真的心臟撞得快要從自己的喉嚨裡掙脫而出,她的眼睛鎖定在文星伊的臉上,嘗試從那張臉找出一點端倪。
 
文星伊沒吭聲,好一陣子除了揉捏著手裡的玩偶之外沒有別的動作。
 
沉默的時間越長,安惠真就越遲疑,她開始覺得或許文星伊還沒準備好、自己不應該在那件事沒過去多久就提出,然而在她放棄這念頭之前,文星伊說話了。
 
「好,你朋友說得很對,我也逃避得夠久了。」
 
「……輝人找過你嗎?」聽到「你朋友」這字眼,安惠真有些警戒地挺直腰板。
 
「嗯,今天下午。」文星伊淡淡地說,「她大概猜到你會今晚跟我說,所以打電話告訴我這其實是她的主意,讓我不要怪你。」
 
安惠真那晚哄好文星伊睡覺之後,自己躲進廁所裡哭了。
 
她從鏡子的倒影裡看見自己頸上的刺青,那是她十八歲時跟丁輝人一起弄的友情刺青,意思是「背負彼此傷痛的人」。
 
儘管她沒有背負丁輝人的傷,但是對方一直把她牢牢背在身後,安惠真哭得更加厲害了。
 
17
 
安惠真又陪了文星伊回一趟老家,雖然因為工作的原因她不能久待,但是她盡可能留到最後一分鐘才離開。
 
她不想讓文星伊有被拋棄的感覺,雖然她送自己去車站時的眼神如此茫然,活像她是世上唯一一個找不到出口的路痴。
 
丁輝人說,放手吧,讓文星伊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你們才有辦法活下去。
 
輝人是對的。她一直都是對的。
 
儘管文星伊坦白自己患病的時候,安惠真感覺到她的痛苦跟不甘,不止文家父母對文星伊這長女有過多的期待與盼望,她自己對自己也一點不寬鬆。
 
那次催眠治療時,文星伊流下的眼淚仍歷歷在目,那種程度的眼淚,若果不是經年累月的堆積下來,想必不會如此苦澀又酸辛。
 
「其實我有躁鬱症,因為病情反反覆覆的關係我已經沒工作幾個月了。」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文星伊說的時候垂下頭、緊緊地握住旁邊安惠真的手:「對不起,一直瞞著你們。」
 
與低頭的文星伊不同,安惠真清楚地看見了文家兩老在她拋下這枚砲彈後的所有表情,細微如眉頭抽動、嘴巴微張,驚訝與錯愕混雜,最後兩人面面相覤,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安惠真想,其實文星伊很像她的父母,連那種難過時的隱忍表情都如此相似。
 
「文星伊,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令你們失望了……」
 
曾經有人比喻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滑落,但是在安惠真看來,每次文星伊哭,她都能看見遍地血流成河。每一顆掉落的水份,都是她對這世界最赤裸的控訴,是加諸在她肩膀的重擔終於超出負荷,用一種令驕傲的文星伊最難堪的方式,攤現在人前。
 
安惠真隱約記得他們中間仍然難免說了一些難聽的話,然而最終文星伊還是被抱入了母親的懷抱裡,「你這孩子啊——」
 
後面的那些話安惠真已聽不清楚了,她識相地把空間留給她們一家人。
 
她圍著文家所在的小區逛了一圈,最後停在文星伊給她介紹過、她兒時最喜歡的那家雜貨店門前。
 
雜貨店裡應該有過不少文家姐妹的溫馨回憶,在那個童年裡,雖然有過刻骨銘心的痛楚,但是想必亦有不少令已是大人的文星伊會心微笑的記憶。
 
「老闆娘,我想做糖餅。」
 
安惠真蹲在雜貨店門外,靜靜看著老闆娘端出一個小小的瓦斯爐,又遞給自己一個圓形的鐵容器,示意火燒得差不多了就把粉漿倒進器皿裡。
 
她輕聲道了謝,凝視著在風裡搖曳的藍色火焰看得出神。
 
早就混和好的米色粉漿因為加熱的關係散發出好聞的香氣,因為燃燒而出現的氣泡冒出又破滅,安惠真顧著看卻沒注意到粉漿因為加太多的緣故漸漸滿出了容器外。
 
老闆娘眼尖地瞄到她這片混亂的時候心急火燎地衝了出來,一手奪過安惠真手裡的工具,邊碎碎念她太貪心了加這麼多邊幫她從木棍快速的攪拌著裡頭快要凝固的粉漿。
 
安惠真想,愛就像是這塊小小的糖餅,因為覺得是好的東西、就一股腦地倒進小小的器皿裡,卻忽略了它的容量有多少。
 
任何事都是過猶不及的,哪怕是愛,太多了也只會讓人感到膩味而已。
 
她大口的咬下燒得脆脆的糖塊,慢慢的離開了那家見證了文星伊成長的雜貨店。
 
18
 
在那之後,安惠真再也沒見過文星伊。
 
不是她不想見她,而是她的邀約都被文星伊婉拒了。
 
更加諷刺的是,最後她康復了的事還是從丁輝人口中才得知的。
 
安惠真心不在焉地攪拌著眼前的冰沙,快要把裡頭的冰粒都重新攪成液體了才住手。
 
「所以,她現在去旅行了?」
 
丁輝人點頭,「嗯,就是那種老套的『這次大難不死所以我要去體驗人生』的旅行。」
 
這種精準的吐槽讓安惠真不由莞爾。
 
「我還以為你跟星伊歐尼和解了?」打從她們沒有聯絡(或是說文星伊強制切斷了她們之間的聯繫)後,安惠真的生活又漸漸的重回正軌,而丁輝人也因為找不到討厭文星伊的理由,所以單方面的宣布了她們可以休戰。
 
「和解是和解了,但是我也沒必要護著她吧?我又不是你。」丁輝人吐槽的對象似乎並不止文星伊一個。
 
聳聳肩,安惠真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用叉子戳走了丁輝人碟子裡的蛋糕一大口。
 
「喂喂喂--!」丁輝人有些不滿地噘起嘴。
 
安惠真笑了,把那口蛋糕塞進了抗議不停的好友嘴裡。
 
結束了週六的下午茶之約,輝人很酷的拋下一句「我要去約會了」,就提起包包先行離開了咖啡店,留下愕然的安惠真還有一張還沒付清的帳單。
 
哭笑不得的安惠真最後被逼請客,摸著因為吃了太多甜食而撐撐的肚子,她決定捨棄坐公車的選擇走路回家。
 
 ka talk!
 
安惠真在馬路邊等燈號的時候取出了手機,發現有一條來自輝人的訊息。
 
“因為是我先知道了所以很妒忌吧安惠真?”
 
沒頭沒腦的句子,卻剛好在安惠真想起文星伊的時機傳來,不知道這到底是十年好友的驚人默契,抑或只是那個該死的墨菲定律害的。
 
“妒忌什麼,我才沒有。”
 
“wow,八個字裡沒有一個錯字,而且還用上了精準的標點符號,看來氣得不輕。”
 
……。
 
安惠真看著丁輝人連續發了四、五個欠揍的表情洗版,忽然想要折返把丁輝人軟綿綿的臉搓成新形狀。
 
“文星伊告訴我這個路人,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讓我不小心告訴你嗎?不然你以為她真的想跟我匯報行蹤嗎?”
 
“行了,我就說我沒生氣了,說這麼多幹什麼?”
 
話雖如此,安惠真還是得承認丁輝人這句話多少安慰了她。
 
雖然遠遠比不上安惠真回家後,從郵箱裡找到一封從國外寄來的信時那麼驚喜。
 
19
 
“親愛的黑金,
 
嗨,你過得還好嗎?我希望你很好,比我還好。
 
希望你沒有生氣我拒絕跟你見面,我們兩個就好比兩個曾經沉迷毒海的人一樣,如果我們一直在彼此身邊,無論是我跟你,都會再次陷入相同的死胡同。
 
但是你不要誤會,我對你是充滿感激的,儘管我表達得並不好。
 
現在的我到了一個四面環海的國家旅遊,這個地方給我很強烈的印象:極致藍。每天我都被湛藍的藍色所包圍,從天空到海洋,都是各種層次的藍,隨手拍一張照片都像風景畫那麼漂亮。
 
我現在在碼頭,準備出海看魚了。
 
有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會說藍色代表憂鬱,至少在我最低迷的日子裡,我眼裡的所有顏色都是黑白的,藍色明明光明得很刺眼。
 
不過請你放心,我的情況越來越好了,我也不會再傷害自己,更加不會傷害我身邊的人。
 
現在的我明白你為什麼堅持送我回家,儘管我曾經因此不能理解,因此而憤怒過,傷心過。
 
這封信你不用回覆也沒關係,想必等到它寄到你身邊時,我已經出發到另一個國家去了。如果有緣的話,我們在韓國見。
 
文星伊”
 
她執著信紙的一角發了好久的愣,久到手指不知不覺鬆開了那張似乎還沾上幾分海洋味道的紙張為止。
 
這種單方面的信太狡猾了,她只能看、只能反覆的回味,卻無法回應。
 
雖然安惠真知道,文星伊之所以給她寄信,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答覆。
 
有道是紙短情長,然而安惠真從這封信裡感受到的是文星伊的客套與疏離,她的措詞謹慎,不給希望、也沒有回絕。
 
或許這張信如此短,不過是代表文星伊言盡於此,她不再是那個與自己在頂樓裡促膝詳談,然後因為她一句話吻她吻到她快呼吸不過來的人了。
 
時間會證明一切,時間會沖淡一切。
 
有些人或能夠共患難,但無法在和平的世界手牽手。
 
她忽然記起信佛的媽媽說過,佛家不談愛,只談慈悲。
 
因為愛裡有太多傷害,有太多佔有。為著愛,我們會倍加的歇斯底里、橫衝直撞,卻仍然感到自己有理有據。
 
無條件的愛像是天方夜譚般,連在童話裡都不曾出現。
 
如果公主被王子吻醒卻不下嫁於他,王子是否還能保持那溫文爾雅的深情嘴臉呢?
 
愛不是佔有,愛也不應該將自己的期待扣在對方頭上。
 
「文星伊,我不愛你,我對你不期也不待,所以你永遠不會令我失望。你只要自己快樂就夠了。」
 
安惠真把這句話寫在信紙的背後,當作是給她的回信。
 
她不愛文星伊,文星伊也不愛她。
 
她們僅僅只是在最不湊巧的時間裡,坐到了最風急浪湧那艘船,所以除了緊緊相擁別無他法。
 
20
 
「這個姐姐是誰啊?」
 
聞聲抬起頭的文星伊,迎上了一對天真無邪的大眼睛。
 
肥短的手指比向了她放在書桌前的相框,照片裡一個黑髮女子隨性地坐在野餐墊上,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根冰棒仰望天空。
 
「這個人嘛……」文星伊的聲音有些遲疑,眼睛落在眼前剛好一米高的小孩兒身上,又轉回了照片裡的女子身上。
 
小孩不懂她的猶豫,只是跟著歪歪頭,有些不耐地催促著:「是誰嘛,告訴我告訴我!」
 
「嗯,俊秀你過來。」
 
聞言靠近的小孩被文星伊毫不費力地抱起放在大腿上,她順道理了理他因為玩耍而變得凌亂的柔軟黑髮。
 
「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朋友,如果沒有她,也就沒有我。」
 
「朋友,我知道朋友!」小孩手舞足蹈的揮舞著他手裡的玩具,興奮地叫道。「俊秀跟炫植!朋友!」
 
童言童語不停的干擾著文星伊的思路,雖然她想說自己指的朋友跟小小孩理解的朋友還是有些微的不同,但是似乎沒有必要解釋這麼多。
 
她把小孩重新放到地上,讓他自己跟玩具車玩去。
 
小孩的注意力僅僅分了給她一分半鐘,就已經被別的東西轉移了,當看到在門口經過的裙擺時,他猛地跳起來:「媽媽媽媽!姨媽剛剛!朋友!炫植、俊秀,朋友!」邊嚷嚷邊追了出去。
 
文星伊「嘶~」了一聲,實在難以想像如果生了小孩子,成為一個孩子的全世界該是什麼樣的感覺。
 
這年頭,敢生小孩的人都是勇士。
 
她躺進了椅子裡,拿起剛剛引起小姨甥注意的相片,細細的端倪著。
 
那晚的安惠真太漂亮了,所以她才在酒意上頭時偷拍了一張她的照片。
 
凝固在那一個瞬間的安惠真,看上去不羈又自由,似乎能夠下巴一揚就將世界拋諸腦後。她隨性捲起的衣袖、踢到一旁的拖鞋、還有哪怕是凌晨時份想吃冰棒就吃的即興,這些都是文星伊曾經羨慕的。
 
儘管後來發生的事情讓那樣的安惠真一天一天枯萎,如同自己的萎靡的精神般。
 
文星伊知道她早晚得離開,她一定要離開,安惠真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像她自己。
 
她做到了。
 
儘管代價是她們從此見不到面,哪怕是在狹小的戲院裡跟各自的約會對象狹路相逢都不曾有過。
 
如果有一天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或許會跟他/她說起這故事吧。
 
「從前從前,有一個人愛過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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